第(3/3)页 陈登亲自解开其缚,“两军交战,各为其主。” “今日既分胜负,何必再辱败将?” 朱桓傲然立而不坐。 陈登不以为忤,反执壶斟酒: “将军可知此酒来历?” “乃去岁吴使所赠宛陵黄醅,本帅一直舍不得饮。” 酒液倾注时泛起琥珀光晕,“沙场相逢即是有缘,何不共谋一醉?” 酒过三巡,朱桓紧绷的面色稍霁。 陈登夹起一箸鲈鱼脍放入其碗中。 “本帅此前在徐州时,初至江南竟不知鲈鱼需佐梅子酱。” 说着,叹道: “用兵亦如是——” “数万大军困于宣城,竟如盲人抚象。” 朱桓筷箸微顿,问: “征南将军欲闻江东地理乎?” “愿闻将军肺腑之言。” 陈登目光如炬,“既弃暗投明,必有以教我。” 帐外更漏声声,朱桓终是开口。 “孙韶虽然兵败,可残部有七万有余,粮秣足支三月。” “大将军面前有两条路:要么围死宣城,要么分兵取建业。” 陈登忽然大笑,酒盏震得案上烛火摇曳。 “本帅既要宣城,也要建业,更要江东千里山河!” 朱桓凝视跳动的烛芯,良久方道: “那就只剩劝降一途。” “只是……” 他迟疑道,“孙韶性情刚烈,此事恐不易成。” “听说他本姓俞?” 陈登忽问。 朱桓愕然问: “大将军如何得知?” 陈登执笔蘸墨,笑意深沉: “既非孙氏骨血,何苦为之殉葬?且看本帅为他剖明利害。” 话落,令人取来纸笔。 宣城夜雾弥漫,孙韶正在巡城,忽见亲兵捧箭书来报—— “汉军射入城中的书信,系着……系着朱将军的玉带钩!” 孙韶疾步下城展读。 信中字迹苍劲如龙蛇竞走,其书略曰: “征南将军登,致书于孙韶都督足下:” “尝闻古语有云:‘疏不间亲,新不逾旧。’ “此言明君在上,忠臣在下,则谗慝无由而生也。” “若夫权变之主,虽贤父慈亲,犹有忠臣立绩而蒙祸,孝子履仁而蹈危。” “若文种、商君、白起、孝己、伯奇之俦,皆此之类也。” “其所以然者,非骨肉好离,亲人乐患。” “盖恩移爱夺,谗间构其间耳。” “纵忠臣不能回主之心,孝子不能易父之志。” “权利所在,至亲可为仇雠,况非血胤者乎?” “故申生、卫伋、御寇、楚建之徒,虽禀乾坤之精气,负荷嗣之重命,犹罹倾覆之殃。” “今足下与吴王,道路之人耳。” “非有血亲而挟重权,名非君臣而处显位。” “出专阃外之威,居负副军之号,此事遐迩所共闻。” “自佞臣吕壹用事以来,有识之士莫不寒心。” “向使申生从子舆之言,必能太伯让国之节。” “卫伋纳弟之谋,岂遭宣公之讥乎?” “且齐桓出奔,终成霸业。” “晋文逾垣,克复社稷。” “此类自古有之,非独见于今日。” “智贵免祸,明尚先机。” “窃度吴王内断于心,外生疑虑。” “断则意固,疑则心怖。” “祸乱之兴,莫不由废立之间。” “私怨人情未免形迹,恐左右必有谗构于王者。” “一旦疑成怨结,发机如蹑铉。” “今足下远托异域,尚可支吾。” “若大军长驱,失据北归,私为足下危之。” “昔微子去殷,智果别族,避祸免难,犹且为之。” “今足下舍亲生而为人后,非礼也。” “见灾不止,非智也。” “见正不从,非义也。” “自谓丈夫,而违此三者,何足贵乎?” “以足下才略,转策中国,承俞氏之祀,非背亲也。” “北面事君以正纲纪,非弃旧也。” “审时避难以全宗庙,非徒劳也。” “加之陛下新承大统,虚席纳贤,德怀远迩。” “若能翻然来归,非唯与登同列,受三百之封,承俞氏之祀。” “陛下大军震鼓霆击,二敌未平,戎车无归期。” “宜因此时早定良策。” “《易》称‘利见大人’,《诗》云‘自求多福’,惟速行之!” “善自图之,无使狐突闭门不出之事复见于今。” …… 陈登这封信写得相当具有煽动性。 上来就先用典故,古人云:“疏不间亲,新不逾旧。” 主上英明,臣下正直确实有这种情况。 但有权谋的君主,和慈爱的父母也有杀忠臣孝子的啊。 然后便举了文种、商鞅、白起等人的例子。 从前的申生、御寇、楚建等人都是正式的继承人,但照样被亲生父亲加害。 这并不是说骨肉关系反而喜欢分离,也不是亲戚间互相盼着对方倒霉。 而是爱真的会消失啊。 亲生父子尚且这样,那您跟孙权这种没血缘关系的就更是路人了啊! 说完这些,陈登还补了一句大刀: 阁下您抛弃自己的生身父母去当别人的后代,这算不上讲礼吧? 知道祸事来临却硬要留下来,这算不上智慧吧? 看到正统的皇朝不跟从反而产生怀疑,这算不上大义吧? 您自称是堂堂大丈夫,却做出违背礼、智、义三者的事情。 还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? 孙韶独坐军府,案前帛书墨迹未干,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。 他指尖抚过陈登劝降信中“天命在汉,吴舟难载覆巢之卵”的字句。 忽然有滴水渍在“卵”字上晕开,方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 “擂鼓聚将。”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。 当麾下偏将们甲胄铿锵地聚于堂前,孙韶举起帛书苦笑道: “陈元龙来信,诸君可愿一闻?” 不待回应却又自问自答: “他说建业水师尽丧,吴主已是瓮中捉鳖……” “说我们七万儿郎困守孤城,不过是替将倾大厦多添几根残柱罢了。” 有一些仍然忠心于吴王的校尉请缨道: “都督!末将愿带死士夜袭敌营!” “然后呢?” 孙韶望着堂下这些最年长不过三十的将领。 只因老将大多死光了,不得不然年轻人顶上来。 “让城外二十万汉军告诉你们的妻小,诸位是如何被射成刺猬的?” 话落,他忽然起身长揖到底。 “诸君随我时日虽短,然韶实不忍见尔等随我共赴黄泉。” 满堂铁甲相撞之声渐息,最终化作死寂。 老将韩当捶柱泣血: “当年随孙讨逆将军创业之时,何曾想过会有今日!” “因为记得伯符将军,才更不能让他苦心经营的江东儿郎枉死。” 孙韶解下都督印绶轻放案上。 “我欲开城,诸君若不愿降,可斩我首级以明志。” 烛芯爆出火星,映得众人脸上泪痕闪烁。 最终有一名将校,率先掷剑于地: “末将……愿从都督。” 一石激起千层浪, 很快,其他将领们也纷纷跪地表示愿从。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,其实吴人早就打不下去了。 别说百姓了,即便是吴军高层将领都不知死了多少。 孙韶所部,已经看不到几员老将了,全都战死了。 如韩当等命大的老将虽然还活着,但看着大势所趋,自己却也是无能为力。 翌日黎明, 宣城门枢转动声惊起群鸦。 孙韶白衣负荆,悬印于颈,率七万吴军列队出城。 细雨中的汉军阵列如黑云压境,忽然阵前分开一骑。 青袍文士策马而来,腰间玉珏叮当相鸣。 “孙都督何至于此耶!” 陈登校舍滚鞍下马,亲手解其缚。 瞥见吴军士卒苍白面色,叹道: “江东子弟竟憔悴若此?” 孙韶面颊抽搐: “败军之将,惭愧无地。” 陈登却大笑挽其臂: “将军来投,真可谓微子去殷,韩信归汉!” 压低声音: “只是不知城中存粮尚余几何?” “仅够三日。” “哦?” 陈登眉梢一扬,“可朱将军明明跟我说的是,可支三月。” 孙韶耳根通红,叹道: “我们得到的情报,确实应该有三月。” “但不知为何到了宣城之后才发现,城中粮秣确实仅可支度三日。” “将军若是不信……” “非也非也。” 陈登解披风覆其肩,“登在想,若让七万健儿饱餐三日,可能拿下芜湖关?” 吴军阵中霎时骚动。 孙韶猛然抬头,问: “将军欲令我部为前驱乎?” “非是疑将军。” 陈登指尖划过雨中旌旗,“只是我军连日征战,已经相当疲敝,还需赖将军虎威。” 孙韶暗想,汉军与吴军连日作战。 汉军疲惫,吴军又岂会不疲惫? 更别说吴军一直在饿着肚子打仗了,条件比汉军艰难的多。 陈登显然就是单纯想流吴人的血,且觉得自己初降不可信。 想让自己递上一份投名状罢了。 孙韶瞳孔骤缩。 良久,闭目苦笑道: “登船烧楫,岂有回头之理。” “然请将军允我三事:” “不杀降卒,不焚粮仓,不戮妇孺。” 有汉军将领听到这话,都在那里冷笑。 他们心想你孙韶,之前强征兵,抢吴地百姓粮食。 害死了不知多少吴人。 现在又来假惺惺,装什么好人? “此本大汉王师应有之义!” 陈登击掌唤来军需官,“即刻宰牛百头,酒瓮悉数启封!” 当肉香弥漫雨幕,饿得瘦骨嶙峋的吴军士卒竟有不少跪地痛哭。 甚至有将校捧着粟饭对孙韶哽咽道: “末将方才听说,汉军粮草竟有三成是购自江东豪强……” “现在明白为何我军总是断粮了?” 孙韶苦笑咽下粗粝饭团。 “传令:饱食后即刻整军——” “我们要当汉军先锋了。”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