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3/3)页 “使君!苍梧八载,栉风沐雨,开垦教化。” “今日终得朝廷青眼,吾等总算是熬出头了!” 说着,尽是忍不住掉下泪来。 尽管诸葛亮把交州开发的很好,但岭南又如何嫩跟富庶的荆北比呢? 如果可以,蒋琬依然希望能够回到荆北,甚至进入繁华的洛阳。 “正是!此番回京,必得大用!” 廖化接口,脸上尽是扬眉吐气的喜色。 众人喧腾声中,诸葛亮却默然不语,指尖在诏书边缘无意识地摩挲。 目光投向堂外虚空,似是穿透重重屋脊,望见了万里之外的秦川陇坂。 半晌,他才缓缓开口,声调沉静,却如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的热火。 “朝廷正倾力南征,与东吴战事方酣。” “此时最忌者,非是江东顽抗,而是西川曹魏趁虚而入,扰我关中。” “关中若失,则中原震动,大局危矣。” 他顿了顿,环视众人,见皆已敛笑凝听,才继续说道: “马孟起世居西凉,威震羌胡,朝廷倚之为关中屏障。” “当此紧要关头,却无故将其调离……” “诸公,可知陛下欲调亮回京,所任何事?” 蒋琬闻言,面色一凛,迟疑道: “莫非……是接替马超,镇守关中?” 他略一思忖,眼中惊色更甚,“马超乃骠骑将军,假节,总督雍凉军事。” “若使君代之,岂非是要您……” “恐不止于一城一地将守之责了。” 诸葛亮接口,语气平淡,却重若千钧。 “雍凉都督之任,怕是要落在亮身上了。” 堂内一时寂然。 方才的狂喜被这沉甸甸的猜测压了下去。 雍凉,那是直面曹魏兵锋的前线。 羌胡混杂,民生凋敝,远非这渐趋富足的苍梧可比。 且离京畿近,被无数双眼睛盯着。 稍微哪里做的不对,就容易被弹劾,参上一本。 但所谓富贵险中求,这也是一个往上升、往上爬的机会。 毕竟总督雍凉军事,一旦功成,前途不可限量。 诸葛亮忽地轻笑一声,打破沉寂,似是自嘲,又似慨叹: “《礼记》有云,‘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,故言必虑其所终,而行必稽其所敝’。” “能力愈大,其责愈重。” “这雍凉重任,实乃炙手山芋,岂是易与?” 然其眼底深处, 那一点压抑多年的火苗,终究是抑制不住地燃了起来,灼灼生光。 众人细观其神色,虽言责任重大,但那眉宇间积郁已久的沉滞之气却是一扫而空。 一种亟待喷薄的锐意取而代之。 众人都明白,自错用了马谡,受贬交州后。 诸葛亮心中是一直憋着一口气的,他一直在努力证明自己。 希望有一天能够重返朝廷,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。 诸葛亮倏然振袖,朗声道: “诸公,你我相交于微时,共困于南土。” “今朝或将别离,焉能不醉?” “今夜设宴,凡我州中僚属、此地贤达。” “愿来者,皆请共饮!” 是夜,刺史府华灯高张,宴开数十席。 交州地僻,然诸葛亮数年经营,威信卓著。 闻讯而来的当地豪族首领竟坐满了大半厅堂,献上的贺礼堆积如山。 心腹幕僚张紘最后方至,执手相贺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案上所陈,却并非山珍海错。 多是清淡养生的肴馔、羹汤、时蔬、精脍。 佐以蔗汁所酿的甜酒。 诸葛亮数年来如一日的潜心养生。 之所以这样做,就是单纯想要活得久一点。 道理很简单,因为齐汉政权功臣几乎已经趋近于饱和。 诸葛亮想要再崛起没那么容易。 所以只能是通过熬时间,熬资历,看能不能熬出头。 为此,他焉能不努力调养身子? 如果把身子熬坏了,那便永远失去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了。 此刻的诸葛亮容光焕发,体态轻捷,毫无久居南方常见的沉滞之态。 酒至半酣,诸葛亮举杯起身,环揖满堂宾客,言辞恳切: “亮,一介书生,蒙陛下不弃,委以边州之任。” “数年来,政令或有疏失,全赖诸君鼎力相助。” “包容砥砺,方有今日蔗田千顷,糖坊林立。” “商船远泛之微末之功。” “此非亮一人之劳,实乃上下同心之果耳。” “亮,谨以此杯,谢过诸君!” 言罢,满饮杯中甜浆。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谦谢与颂扬之声,纷纷举杯回敬,皆道: “使君经天纬地之才,总督雍凉,正得其位。” “他日克定九州,可勿忘咱们交州旧部。” “哈哈哈……” 喧嚣祝祷声中,诸葛亮含笑受之。 目光偶然落回杯中,那清澈的甜酒微微晃动,映照出梁上晃动的灯影。 竟恍似金戈铁马之影。 他唇边的笑意稍稍凝滞,只一瞬,又复舒展如常,举杯再与众人同饮。 窗外,月过中天,清辉遍地。 将庭中蔗叶的影子拉得长长,犹如一道道待写的策论,又似一片片未启的征途。 宴席的喧嚣散尽,残烛冷炙间只余下更漏声声。 诸葛亮并未安寝,而是于书房中秉烛独坐。 指尖划过苍梧郡的山川舆图,目光却早已穿透窗棂,投向星汉灿烂的北方。 案头,一盏未曾动过的白糖水已凝出细微的结晶。 翌日拂晓,霜露未晞。 车驾已齐备于府门外。 此行轻简,除家眷车乘外,仅有十数亲卫及一车书卷。 蒋琬、廖化、刘磐、张紘等一众旧属皆缟衣肃立,静候最后的辞别。 诸葛亮出得府门,目光扫过这些与他共度岭南数载寒暑的面庞,最终落在蒋琬身上。 他执起蒋琬之手,郑重道: “公琰,交州之政,譬如初植之蔗,根柢未深,经不得风雨摧折。” “汝可暂代州事,一切章程,皆依旧例。” “务使民不受扰,糖业不辍。” “待朝廷明旨下达新刺史之日,方可交割。” 其声沉缓,字字千钧。 蒋琬深深一揖,眼眶微红: “使君放心,琬必竭尽驽钝。” “恪尽职守,保交州安泰,以待使君……以待朝廷钧命。” “万望使君此去洛阳,善保千金之躯。” 诸葛亮颔首,又看向廖化、刘磐等人: “诸君皆国家栋梁,留此沃土,当辅佐公琰。” “同心勠力,不负陛下,亦不负此间黎庶。” 众人皆躬身应诺,声带哽咽。 车驾启动,蹄声嘚嘚,碾过青石长街。 将至城门处,景象却令诸葛亮陡然一震—— 但见道旁黑压压跪满了百姓,箪食壶浆,绵延数里不绝。 其中有衣冠楚楚的汉人商贾,有椎髻跣足的土人首领。 有满手糖渍的工匠,有面色黝黑的蔗农。 此刻却全都一致地抛来送别、挽留诸葛亮。 见车驾至,呜咽之声骤然放大,化作一片悲声: “使君留步!” “使君莫要走啊!” “使君恩德,吾等永世不忘!” 一白发老翁颤巍巍捧起一碗清澈的蔗浆,高举过顶: “使君!交州苦瘴疠久矣。” “自公来此,教民种蔗制糖,活人无数。” “此乃天降甘霖!求公饮此一碗家乡水吧!” 诸葛亮急令停车,快步走下。 见此情景,他素来静如止水的面容再也难以维持。 鼻尖酸楚,热泪瞬间夺眶而出。 他接过老翁手中的陶碗,手指微颤,环视那一张张真挚而悲痛的面孔。 喉头哽咽,几乎难以成言。 良久,他方强抑悲声,扬声道: “亮,本一布衣,蒙陛下不弃,委寄南疆。” “数年来,赖诸位父老不弃,同心共济,始有今日微末之绩。” “此间山川,此间民人,于亮恩同再造!” “亮岂敢相忘?” 言至动情处,泪落如雨,沾湿衣襟。 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在晨风中传开,带着决绝的承诺: “今日一别,非亮所愿。” “奈王命在身,不敢不从耳。” “然亮在此对天立誓,若他日侥幸,功成名就——” “必当解甲归田,再返交州!” “此心此志,苍天厚土,交州父老,实共鉴之!” “此地,永为亮之第二故乡!” 语毕,他将碗中蔗浆一饮而尽,甘甜之中竟品出无限苦涩。 随即撩起衣袍下摆,竟对着万千百姓,深深一揖到地。 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悲声,许多人伏地痛哭。 不舍之情,溢于言表。 诸葛亮不再多言,毅然转身上车。 惟恐再多留一刻,便再也硬不起心肠离去。 车帘垂下,隔绝了外界景象,却隔不断那震天的哭声。 车轮再次滚动,缓缓驶出苍梧城门。 将那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、视若故乡的热土,连同那漫山遍野的青翠蔗田与空气中弥漫的甜香。 一点点留在身后。 车内,诸葛亮闭目良久,指尖犹自微微颤抖。 直至再也听不见送别的声浪,他才缓缓睁开眼。 眸中泪痕已干,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坚毅,望向前方那漫长而未知的归途。 北方天际,层云密布,隐有风雷之势。 他的征途,才刚刚开始……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