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1/3)页 建安十七年正月,开春。 由于汉中战事不利,刘备为减少损失,草草结束战争。 携疲敝之师,返回雒阳驻扎。 至于其余作战部曲各自到军需官处,领了赏钱,返乡休养。 兵士领了赏,怨言这才休止,各自谢了恩。 回家去也,不表。 但刘备却并未率本部徐州部曲,回返下邳。 他不仅自己没有回返,还传令给李翊、关羽、张飞、陈登等一众大员,告诉他们也不必着急回返各自的领地。 给出的理由是,雒阳是汉朝旧都,齐国一直以复兴汉室为己任。 既然诸位都是国中大员,来到此圣地,就该好好瞻仰学习一下。 于是,一众封疆大吏,暂时留在了雒阳。 期间,平日天各一方的旧友,也得以在此刻重聚。 如陈登、李翊,关羽、张飞。 大家闲暇之时,便去交游伙伴,平野纵马,倒也难得过了几天清闲日子。 直到二月末。 距离汉中之战结束,已经过去一个月。 也就是齐国基本从战败的阴影中恢复了过来。 事实上,刘备一直有意淡化汉中之败的影响。 他对外宣称的也是,汉中只是他不想要了,让给曹操。 而不是自己败给了曹操。 这个理由完全说的过去,毕竟定军山一战,刘备虽然伤筋动骨。 但手上依然有八万大军,并没有真正被曹操击败。 尽管当时士气低迷,继续打下去有全线溃败的风险。 但刘备及时止损,便能够以此为借口,堵住外界议论的嘴。 这日,刘备在陪伴诸臣游猎之时,忽然对李翊说道: “雒阳乃汉家旧都,今既光复,岂可使天子久居偏隅?” 李翊当即会意,朝刘备一拱手,说道: “王上圣明!臣即遣使迎驾。” 李翊当即以丞相身份修书,直接向地方下达命令。 令侍中孔融将在青州临淄避祸的迎天子,奉迎还都。 为确保万无一失,又命司徒王朗、御史大夫华歆同行。 二人领命,即奔青州临淄去了。 时关羽不在,孔融暂领青州事。 其正于府中与孙乾对弈,忽闻侍从来报: “王司徒,华御史到了。” “哦?快请快请!” 孔融对王朗、华歆比李翊都还要尊敬。 因为这二人是汉朝老臣,又是德高望重的名士。 跟孔融是一个士人圈子的,所以孔融很尊敬、喜欢这二人。 城门外,王朗的马车刚停稳,华歆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。 两人风尘仆仆,官服上还沾着春露。 “文举兄!王朗拱手,“别来无恙否?” 孔融还礼,“景兴兄,子鱼兄远来辛苦。” 华歆直入主题,“陛下近来可好?” 孔融叹了口气,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: “陛下自到青州后,终日闭门读书,鲜少见人。” “那正好。” 王朗从袖中取出诏书,“齐王请陛下还都雒阳,重修汉室宗庙。” 嘶…… 孔融闻得此言,当即也兴奋不已。 乃与孙乾主动引二人一同前往行宫,拜见刘协。 入殿行礼过后,王朗恭敬地呈上诏书: “齐王思念陛下,特命臣等迎陛下还都雒阳。” 刘协没有接诏书,反而问道: “雒阳……现在是什么样子?” “回陛下。” 华歆上前一步,恭恭敬敬地行礼。 “齐王已命人重修宫室。” “德阳殿、白虎观都在重建中。” “况且陛下纵有所需,木石砖瓦,亦克日可办。” “宫室营造,不须月余。” “还请陛下放心,齐国巨富,一定能在陛下圣驾到雒阳前营造完成。” 刘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鲁班锁,不知为何,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: “这些宫室当真是为朕修建的吗?” 此言一出,王朗、华歆、孙乾、孔融等一众大臣皆是脸色一变。 殿内的气氛顿时凝固,每个人的脸色上都显现出异样的色彩。 过了许久,还是华歆率先开口: “天下是大汉之天下,陛下乃大汉之天子。” “雒阳乃汉之都城,其所建之宫室,自是为汉家天子而修。” 为汉家天子而修么……? 刘协嘴角微微翘起,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。 他缓缓起身,望了一眼殿外。 “告诉齐王……” 刘协的声音很轻,“朕……准了。” 是夜,刘协独自坐在宫中。 既不把玩手中的“莫奈何”,也不说话,就这么坐着。 面上平静得可怕。 “陛下……” 伏皇后自身后走来,轻轻挽住他的胳膊。 “皇后……” 刘协望了一眼伏寿,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。 “这些年跟着朕,你受苦了。” 伏寿怔了怔,随即跪坐在刘协身旁,轻轻握住他的手。 “陛下何出此言?能侍奉陛下,是臣妾之福。” 刘协望着案上那盏将尽的油灯,他的手指抚过伏寿粗糙的指尖。 “记得当年董卓将我等强迁至长安时,我二人也是这般蜷缩在一起,周围满是死尸。” “并无饭食可用。” 伏寿眼中泛起水光,她跟刘协走到今天,经历了很多,又仿佛什么都没经历。 只是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。 好似那无根的浮萍,风吹到哪里,便是哪里。 浪卷到何方,便是何方。 “陛下!” 伏寿突然抓住刘协的手,“我们不去雒阳好不好?” “就说……就说臣妾病了……” 刘协苦笑,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。 “傻话,你看这行宫里外,还有几个是我们的人?” 他指了指窗外隐约可见的黑影。 “那些侍卫,名义上是保护,实则是监视。” 伏寿哽咽道: “刘备不是汉皇宗亲么?他不应该扶持陛下兴复汉室么?” “怎学那董卓、郭汜之流?” “他比董卓、郭汜要聪明得多,” 刘协轻抚妻子的发髻,“正因刘备是汉室宗亲,这汉室兴在我手是兴,兴在他手亦是兴。” “当年曹刘二人,迎朕入陈地,朕得以在两强之中周旋。” “如今曹氏一败涂地,刘备已是独掌朝廷。” “以他在朝中的人望,在天下的民望,皇后认为朕此去雒阳会经历什么?” 伏寿心尖儿一跳,原来他这位丈夫一直都明白。 他什么都明白! “曹操若胜,他会挟天子。” “可刘备若胜,他却会代天子。” “呵呵呵。” 刘协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,望向身旁的妻子。 “寿儿。” 他第一次唤她的小名,“若到了雒阳,朕不再是天子。” “你……你也不再是皇后……你会……” 话音未落,伏寿已经抬头,泪眼朦胧中看见夫君通红的眼眶。 她突然挣开怀抱,退后两步,郑重地行了大礼。 “伏氏阿寿,拜见夫君。” 她以头抢地,声音颤抖却坚定。 “无论夫君是九五之尊还是布衣白身,妾身永远是夫君的妻子。” “若天不假年,黄泉路上,妾也要为夫君执灯引路。” 刘协浑身剧震,他想起二十年前大婚那夜。 这个娇小的少女也是这样跪在喜榻前,怯生生地说: “臣妾愿随陛下同甘共苦。” 那时他只当是场面话。 谁能想到,他刘协苦了一辈子,上天竟会送一位天使到他身边。 也不知他是幸运,还是不幸。 “起来。” 刘协声音沙哑,亲手扶起妻子。 伏寿却再也忍不住,扑进夫君怀里嚎啕大哭。 她哭这些年担惊受怕的日子,哭那些被鸩杀的忠臣,哭这个摇摇欲坠,不再属于他们的“汉室江山”。 刘协紧紧搂着妻子,任她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襟。 窗外,一轮冷月悄悄躲进云层,仿佛也不忍看这对患难夫妻。 良久,伏寿抬起泪痕斑驳的脸: “陛下,让臣妾再为您梳一次头吧。” 伏寿的手抖得厉害。 她给天子梳了二十年的朝云髻,今后却要习惯改梳庶民男子的椎髻了。 梳着梳着,一滴热泪落在刘协颈间。 “别哭。” 刘协握住妻子的手。 “至少今夜,我们不做天子与皇后,只做刘协与伏寿,可好?” 伏寿含泪点头,取下自己发间的木钗。 她小心翼翼地为夫君绾发,就像民间妻子每日为丈夫做的那样。 “寿儿。” “嗯?” “若真有来世……” 刘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。 “我定再不要投入帝王家,只要与你做对寻常夫妻。” “我耕田,你织布,我们生一群儿女……” 伏寿从背后抱住他,脸颊贴在他单薄的背上: “那陛下要答应我,不许再自暴自弃,作践自己的身子。” 她突然顿住。 原来不知何时,刘协已泪流满面。 伏寿却从箱底取出一套粗布衣裳: “陛下,试试这个。” 那是她偷偷用私房钱,购置来的庶民服饰。 刘协换上后,伏寿退后两步打量,忽然破涕为笑: “陛下的样子,像极了一名教书先生。” 刘协也笑了,拉着妻子的手来到铜镜前。 镜中一对布衣男女,哪还有半分天家气象? “这样真好。” 伏寿靠在夫君肩头。 “没有江山重担,没有尔虞我诈,没有勾心斗角……” “不用活得那么累……” 这时,窗外突然传来更鼓声,原来是三更天了。 刘协的笑容渐渐消失。 他缓缓脱下布衣,换回天子常服,又让伏寿帮他重新绾好朝云髻。 “陛下?” “该准备启程了。” 刘协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“去雒阳。” 伏寿望着突然陌生的夫君,终于明白。 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,她的天子也会昂首挺胸地走进去。 第(1/3)页